屋裡的炭火燒得旺,寒冬臘月竟如春夏一般溫暖。周敏只穿了一件輕薄的衫子坐在窗前讀書。眼睛雖然盯著書卷,心思卻全在窗外兩人的談話上。
「大娘子不敢擅做主張,特讓我來問問娘子的意思。「崔媽媽滿臉笑意,「那林家是從河西遷來的望族,家中原也經商,這一代子弟中已出了兩個舉人了。林家主母仰慕您的名聲,想請您去府上給兩位姑娘做三天的教習。酬勞隨您開,林家無有不依的。」
崔媽媽和宋時與相處了這一段時日,也明白了她的脾氣。但凡什麼事,只要與她說得清楚明白,她自然會做個決斷。但要是瞻前顧後遮遮掩掩,那才是犯了忌諱。崔媽媽開始時不太適應,但日子一久,就覺出好處來。省時省力還省心。
宋時與道:「其他都好說。只是咱們姑娘還有半個月就要動身進京了,只怕耽誤了課業。」
崔媽媽:「林家那邊說,只要您和姑娘願意,可以同去府上。林家的兩位姑娘還能跟咱們姑娘做個伴。」
宋時與點點頭:「如此也好。我和姑娘說好,再去找您回話。」
周敏本來伸著脖子往外瞧,見宋時與進來,急忙端坐好。
宋時與走到桌前:「讀到哪兒了?」
周敏將手中的《女則》放下,這才露出內里藏著的《鬼谷子》。
「老師,這書真是奇了。但我覺得吧,多是一些空談的大道理,根本沒有細細地教人怎麼做。」
「比如?」
「比如這句,」周敏讀道,「『用之於人,則量技能,權材力,料氣勢』。那我剛認識一個人,怎麼就能快速地知道對方有什麼本事呢?這也太難了。」
宋時與道:「不急,書在讀完時才是開始,還要用漫長的時間和閱歷去了悟。等到了用它的時候,你自然就能融會貫通了。」
周敏點點頭,忽然想起剛才聽到的,便問道:「老師,您怎麼突然那麼好說話?不像您啊。您答應去林家,到底所圖為何?」
「有所圖的不是我,是大娘子。我不過是順從主家的心意。」宋時與淡淡道,「林家那兩位姑娘都到了適婚的年紀。」
「難道母親是想和林家結……」
周敏最後的「親」字沒說出來,就見宋時與伸出一根手指壓在了唇上:「捭闔第一。不符合你身份的話,不要說。」
周敏急忙捂住嘴,壓低聲音問道:「您是怎麼猜到的?」
「在你母親心裡,有什麼事比你進宮還重要?」
周敏點頭,那自然是周京的婚事。
林家家主林兆璽新近上任雄州通判,故而舉家搬遷至此。林家大宅是官府分配的,三進的院子算不得豪奢,卻是官宦人家特有的規整和體面。周大娘子帶著周敏和宋時與同車而來,幾人一進門,便被女使引著往後堂見林大娘子。
林大娘子今年三十有六,保養得宜的臉上少見歲月的痕迹。
「勞煩周大娘子親自前來。我奪人之美,實在心有愧疚。」
「大娘子客氣了,咱們都是為了女兒的教養,將心比心。這幾日我家敏丫頭還要在府上叨擾,還請大娘子多擔待。」
周敏便上前見禮,林大娘子少不得又要誇讚幾句。
「宋娘子,我家那兩個丫頭也請您多多費心了。」
宋時與點頭應和。
周大娘子說道:「林家的兩位姑娘也是極好的,出落得亭亭玉立,又通詩文。我記得大姑娘今年十五了吧?」
林大娘子道:「過了年就十六了。」
「喲,正是好年紀。」周大娘子眸光一閃,道,「子女婚事最是讓人操心。最好能找個離娘家近的,又富裕殷實的人家,才能放心喲。」
這話意欲何為,在場的人心裡都明鏡一樣。
林大娘子面色一哂,低頭喝了一口茶,說道:「我家也有些財力,姑娘出嫁肯定會備上厚厚的嫁妝,所以夫家的條件過得去就行了。最要緊的是門當戶對,不說官宦人家,也得是個清流門第。公婆和善,丈夫有功名,我才能放心。」
這便是嫌棄周家商賈出身,周京一個牙行官上不得檯面了。周大娘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,卻也不好發作,還要撐著面子應和:「說的是。」
宋時與問道:「大娘子,可否請兩位姑娘出來一見?」
林大娘子道:「她們在前院書房上課呢。我家主君從府學請了一位先生來給小公子上課,讓家裡的女孩們也跟著聽聽,長長見識。敏姑娘也去聽聽?」
「好呀。」周敏點頭。
「行,那咱們一起去看看。」
一進前院,伺候的女使就都換成了小廝。下人們各司其職,行動皆有章法,足見林家治家嚴謹。一行女眷到了書房外,就見書房窗子大敞著。屋裡的公子姑娘們一個個凍得小臉通紅,卻仍然用清朗的聲音誦讀著文章。
「喲,這麼冷的天,怎麼不生炭呢?」周大娘子已經開始心疼了。
「這是方先生的意思。嚴寒最能磨練人的意志,唯有年少時吃苦,長大才能成棟樑之材。」林大娘子臉上頗有得色,這道理只有讀書人家才知道。市井商戶縱然家財萬貫,也不會有這樣的見識。
周大娘子臉色愈發灰暗。原來官宦人家都是這樣教育子弟的么?
此時一篇文章已經讀到了末尾,方先生便讓學生們休息——他早就看到了主母站在窗外,於是出來見禮。學堂里的公子和姑娘們趁機活動身體,搓著凍僵的手,看上去很是可憐。
「主母安好。」
「問先生好。」
方先生看上其大概四十來歲,留著長須,身穿靛藍直綴,攏發包巾,身形頎長瘦削,看上去頗有文人風骨。
「方先生先前在府學任教,現在長居府上為我兒授課。」林大娘子介紹道,「方先生,這位是牙行周家的大娘子。她家的姑娘要在我們府上暫住三日,也想來做您的學生。」
方敬儒神情不卑不亢,只是淡淡點了點頭,問道:「姑娘都讀過什麼書?」
周敏答道:「只看過《女則》《女訓》和《女誡》。」
方敬儒眉頭舒展:「女子讀書尤其要謹慎,若是學偏了心思則百害叢生。周大娘子能在源頭上有所約束,令人敬佩。」
得了先生的誇獎,周大娘子臉上終於有了一些喜色。
方敬儒道:「如今學堂內《四書》已經講了一半了。我講學,男女側重是不同的。敏姑娘不必擔心聽不懂,能知道個大概即可。畢竟女子讀書也不是為了考科舉,能與人對答一二已是極好的。」
林大娘子和周大娘子紛紛稱是。周敏只覺得胸口憋悶,但看見旁邊的宋時與,差點翻出來的白眼也憋了回去。
方敬儒繼續說道:「只是跟我做學問要能吃苦。上課時身邊不許有人伺候,不許關窗取暖,午時三刻之後方能用膳。不知姑娘受不受得住。」
周大娘子有點後悔了。她只是想讓周敏來見見世面,順便相看一下林家的兩個姑娘。又不是要考狀元,至於受這樣的罪么?眼看還有半個月就要進京了,要是凍病了可怎麼好。可這時候要說不行,又顯得自己家教養不夠,可是大大地丟人了。
卻聽周敏說道:「先生的要求都好說,只是伴讀一項……我想讓我老師陪我一起。」
「老師?」
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周敏而聚到了宋時與身上。
林大娘子忙介紹:「這位是宋娘子,曾在宮廷侍奉,是敏姑娘的閨塾師。我請她來指點姑娘們的禮儀規矩。」
方敬儒面色微哂:「既然是內幃的教習,便稱不得『老師』。就在後面侍奉吧。」
周大娘子臉色一僵,忙看向林大娘子——宋時與是她求著請來的,竟如此輕慢?林大娘子也閃過一絲尷尬之色。只是方敬儒是正經的府學儒生,宋時與只是內幃教習。她總不能為了低位者而去衝撞高位者。更何況,她覺得方敬儒說得也沒錯。與內幃女子共用一個稱呼,確實折辱了先生。
周大娘子見林大娘子半天也不說話,心中的不悅已是壓不住了。巴巴地上門來看人拿架子?她有心拂袖就走,又忌憚起林家的官身。這一趟真是不該來。
卻聽宋時與開口道:「昌黎先生所著《師說》有雲,巫醫樂師百工之人皆有其師,可見『老師』之稱不拘於是什麼行業身份,傳道授業解惑罷了。不知先生方才所言,典出何處?」
方敬儒本來已經打算回學堂里繼續教書了,聽見宋時與的詰問,頗感意外地轉過身。
「傳道授業解惑,這幾個字你當得起么?」方敬儒打量了宋時與一番,「我知道你,榮休女官。你耗費青春服侍官家和聖人,這很好。可你既然離開了宮廷就應該快快嫁人,而不是四處揚名。怎麼,在宮裡端了幾日的茶水,便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了?女子當謙卑謹慎,婉婉有儀。似你這般不勤奮耕織、不相夫教子,得到尊者教訓不低頭聆聽,還在這裡詰問發言宛如狂犬吠日。若世間女子都如你一般,天下就完了。」